孤独

孤独并不是好事。然而他日夜等着我，念叨我的名字，然后用他的锋利把我的身躯轻易穿空。我是个苍白的人，我并没有什么故事，薄如纸鸢，尽可被风吹去。我有凹凸两面的性格，容易点燃，马上投入热烈的人间游戏；容易冷寂，三言两语便可以把我推入沉默的渊泽。纤细的神经可以令人捕捉到许多感性讯息，也可以摧毁人性，乃至人格的大厦。你得时刻准备着，准备头破血流，准备肝脑涂地，准备承受轰然倒塌带来的巨大重量。

我总能在这样那样的热闹里挖掘出游丝一样的悲凉。我不喜欢悲观的人，我也大概不怎么是悲观的人吧。然而悲观的因子在我身体里厚脸皮地存在着，就像懒散一样，没有人喜欢但却对它充满依赖。不知何故，永不能连根拔除。

大学的时候听过的一个讲座，教授是位女士，她在讲《美腿与丑腿》时给我们做过一个乐观与幸福感的心理测试：如果你在路上看到闪闪发亮的东西，你会以为是什么？我的第一感觉便是那是一个硬币。恰好确实是有硬币这个选项的，排在D这个位置上。老师把前三个选项的答案依次揭晓，乐观指数渐趋降低。我心里便有些不安了，仿佛有个痛处即将被人揭发，我不希望被正式贴上悲观者的标签。然而事情总喜欢峰回路转，答案说选D的是最乐观的人云云。嗓子眼上的心脏终于回到了正常位置，恢复正常跳动速率运行了，刹那间我觉得世间万事万物无比美好，因为我是乐观指数百分之九十的人。我还一连高兴好几天，意气风发，千里和风万里晴岚无不可亲可爱。转念一想，这反应真的有点过头，过头是什么意思，过头就是有点不正常了。完全的心虚者风格，人贵有自知之明，那点林黛玉脾气你还有脸对自己躲着藏着？我最怨恨便是躲在微笑脸皮背后的自己，一个怯懦自欺成性的重伤者。然未有谁该对这些伤痕负责，我对我自己抡起的斧头，自残者把自己弄得少胳膊少腿，你还怪别人不来救你？不厚道也不能到这个地步。

辛弃疾《丑奴儿.书博山道中壁》少年不识愁滋味，为赋新词强说愁云云，我觉得未必。谋生之苦纵未经历，但人情之苦是否就可以逃离，或者说，可以忽略不计？当一个孩童自懂得人情以来，愁也必然相随。只不过年龄不同，内容和程度都不同罢了。而这些愁苦里，以孤独为痛苦之甚。追根溯源，所有亲情、友情、爱情的悲痛皆可由此生发，绵绵不绝散发开去。我的童年时期父母都在他们的岗位上劳碌奔命，我又是过分早熟的孩子，小时便爱拿自己并不多的经历剖析来剖析去。房子往往空荡荡，一个人在房子的这头飘到那头，飘来飘去，然后再加上一台嚣张的电视，便这样，一天又一天。我浸泡在无聊中长大，仿佛是一种充满副作用的养料，让一棵植物有翠绿的表象，内里空得发脆。长大了点，物以类聚地结交无聊人士，一样的飘来飘去，从大街这头飘到大街那头，从这条大街飘到那条大街，无聊依旧，孤独依旧。心灵是脆弱的，眼界的狭窄的，娱乐是大同小异的，人群是差不多的。搞了许久，甚无意思，读点青春读物，哀伤更甚，不敢多想。人的一生可算一列火车，到站时间不确定，唯其途中风景渗透了所有意义。鲜花烂漫也好，荆棘满途也罢，总需要有个精神支柱支撑你走下去。我握着一纸建立于妄想之上的凭证，踏上了更孤独的长途。

我现在不敢回忆打电竞游戏那种勤奋程度，不仅心理承受能力极强，还独立得比独立宣言更独立。一个单纯的人往往能孑然一身踏上未知路途，勇猛无惧，尽管孤独的寒冷沁入了肺腑。相信信念的人总有些愚昧，但谁可以否认这是种可爱呢。像那年一样，我一直走着一条沁满泪水的无人之路，更可悲的是终点亦是无人之境。不仅是我，每个人都走着他们孤独的路，我们不能成为彼此，要去的始终要我们自己去。很多时候我会怨恨他人的不解和误会，然而他们不是我，我永不能让他们切身地感受我的思想与情绪，这也是人情的纠结所在。越无法被理解，越要去争取，越是适得其反，越是偏离正道。所有经历与思考，最终酝酿的是一窖烈酒，在许多冬季里保存我们的体温。很喜欢刘亮程的《寒风吹彻》，感激他能把心底仅剩的温暖赐予所爱之人。寒风伴着霜雪时刻横扫我们每个人生命中毫无遮掩的一块空地，我们只赤裸地迎着，寒风穿过了胸膛，箭也过去了，只留伤痛。我很少与朋友们谈起我的不安与愁苦，我明白其实很多时候他们并不能理解我的感受，他们只是作为朋友，他们觉得安慰是他们该做的事，很多时候这种安慰衍发更深层的情绪崩溃。许多时候我选择避讳和沉默，但这不等同虚伪。这是我生命中的寒风，我不应该且不能够将它向他人倾泻。每个人都在与致命的寒冷抗争，我不能使他们更冷。又有谁知道，他们会不会比我更冷呢？我只愿当我们在一起是足以相互取暖便好了。

现在我觉得我全然透明了。我没什么想法，该干什么了就去干什么，多想无益。依然是无聊成性，放假空虚。手机里存的号码甚多，拉下来能找的没几个，不知道走丢的是我还是他们呢。我只是在大街上游来荡去，一个人走着，融进人的河里。过去的都同路过我的人一样，毫无防备进入我的视线，然后无声无息消失在时间的河里.